崔東山隨手放下了那雙筷子,低下頭,將兩根筷子擺放得齊齊整整,抬起頭,笑道:「看來你篤定我不會在這裡大開殺戒?」
崔東山拍掌而笑,緩緩起身,「你賭對了。我確實不會由著性子一通濫殺,畢竟我還要返回山崖書院。罷了,子孫自有子孫福,我這個當老祖宗的,就只能幫你們到這裡。」
蔡京神卻伸手示意崔東山坐回位置,問道:「你怎麼證明自己說話管用,在大隋朝野管用,在大驪廟堂一樣管用?」
崔東山慵懶靠著椅子,伸手抓著自己的髮髻玩,輕輕扭轉,「不好證明。」
蔡京神只得退一步,猶豫片刻,沉聲道:「那你如何將蔡豐摘出來,而且必須是不留後患的那種,不會影響到他以後的仕途?我必須要提醒一點,不可以讓蔡豐臨陣倒戈,賣友求榮,這會阻礙蔡豐死後封正為神祇的道路,蔡豐未來百年千年,都要跟大隋國祚、文運和風水戚戚相關,做了這等噁心事,生前尊榮不難,死後卻會被大隋香火排斥。」
崔東山微笑道:「山人自有妙計,放心,我保證蔡豐生前官至六部尚書,禮部除外,這個位置太重要,老子不是大驪皇帝,至於死後,百年內做到一個大州的城隍閣老爺,高氏戈陽的龍興之地除外,如何?」
蔡京神試探性問道:「那我蔡家抉擇和聲譽?」
崔東山笑道:「到時候我讓你和蔡家配合兩出苦肉計,誰都要朝你蔡京神豎起大拇指,以後史書,肯定都是美言。」
蔡京神欲言又止。
崔東山嗤笑道:「你我之間,簽訂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約?蔡京神,我勸你別多此一舉。」
蔡京神想起那雙豎立的金色瞳孔,心中悚然,雖然自己與蔡家任人宰割,心裡憋屈,可比起那個無法承受的後果,因為蔡豐一人而將整個家族拽入萬丈深淵,甚至會連累他這位老祖宗的修行,當下這點愁悶,並非難以忍受。
既然成為了暫時的盟友。
蔡京神就想要表達一點誠意,「當年崔先生在書院,被人以金線刺殺,以替死符逃過一劫,崔先生難道就不想知道幕後主使?還是說你覺得其實是一撥人?」
崔東山斜眼蔡京神。
蔡京神給瞧得渾身不自在,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。
崔東山站起身,從桌上拎了壺尚未開封的窖藏老酒,「我當年在書院悶得快要去山頂上吊了,好不容易才等來這麼有趣的事情,你看我事後是如何做的?等了許久,不見他們繼續偷襲刺殺,我只好自己主動跑去青霄渡伸長脖子,結果呢,愣是沒人敢出手,我只好搬了幾大車子青霄渡綠竹回書院鋪地板,該是什麼價格,我就給多少小暑錢,憑啥?感激他們給我解悶啊,我為了應對第二場暗殺,謀划了那麼多後手,雖然沒有施展的機會,可那個動腦子的過程,還是很能打發無聊光陰的。」
崔東山繞過桌子,拍了拍蔡京神肩膀,「小蔡啊,你還是太年輕,不知道我的脾氣,以後相處久了,你就會發現認了個好祖宗。有空去你家祖墳瞅瞅,肯定青煙滾滾,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託夢給你,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感恩戴德,你就告訴他們,不用謝我,樂善好施,一直是我這個人的學問之本。」
蔡京神板著臉,置若罔聞。
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,早已去了「牛欄」休憩。
魏羨卻一直坐在崔東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上,一言不發,只是喝酒。
魏羨跟隨崔東山一起去往住處。
兩人兩座後,崔東山以那把金色飛劍畫出一座雷池,隔絕蔡京神的窺探。
崔東山踢了靴子,盤腿坐在椅子上,笑問道:「你來幫著用一兩句話蓋棺定論。」
魏羨緩緩道:「高飛之鳥,死於美食。深泉之魚,死於芳餌。」
在魏羨看來,蔡京神之流,首鼠兩端,不值一提。
大勢之下,滾滾洪流,即便是一位元嬰地仙,仍是螳臂當車。
在進入州城之前,崔東山給魏羨看過了眾多關於大隋內幕的諜報,京城蔡豐密謀一事,相較於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隱藏的秘密,小事而已。
大隋高氏當年能夠與盧氏王朝聯手,壓制擁有國師崔瀺和山崖書院的大驪崛起,拖延了數十年之久。
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遠矚那麼簡單。
大驪當初有墨家一支和陰陽家陸氏高人,幫忙打造那座仿製的白玉京,大隋和盧氏,當年也有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,躲在幕後,指手畫腳。
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較深、同時比較重要的棋子。
別看今晚的蔡京神表現得畏畏縮縮,局勢全盤掌控在崔東山手中,事實上蔡京神,就連當初「負氣請辭」,舉家搬遷離開京城,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,應該都是高人授意。
如今大隋與大驪結下最高品秩的山盟,一方以山崖書院所在、龍脈王氣所聚的東華山,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嶽披雲山作為山盟祭天告地的場所。看似是皆大歡喜,大隋不用與大驪鐵騎硬碰硬,贏得了百餘年休養生息的大好時機,只不過是割讓出了黃庭國這些屏藩附屬,而大驪則能夠保存實力,全力南下,勢如破竹殺到了朱熒王朝邊境。
但是相安無事的背後,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,自然各有心思。
尤其是大驪皇帝宋正醇死後,即便大驪中樞秘而不發,但是相信大隋這邊,說不定已經有所察覺,所以才會蠢蠢欲動。
如今大驪鐵騎雖然勢如破竹,囊括了寶瓶洲半壁江山,只是並不穩固,一旦大驪和大隋同時後院起火,再加上觀湖書院和朱熒王朝那邊驟然發力,大驪這盤看似形勢大好的棋局,就會瞬間被屠大龍,到時候被大驪鐵騎踩踏碾壓的整個北方版圖,在後發制人而得勝的幕後大佬眼中,處處皆是一塊塊可以名正言順放入嘴中的大肥肉。
崔東山之行,與魏羨坦言並無目的,因時而異,是招徠是鎮殺,還是作為誘餌,只看蔡京神如何應對。
魏羨不敢說崔東山一定能贏過那些幕後的山頂人物。
但是一個蔡京神,肯定不在話下,只會被崔東山玩弄於鼓掌。
所以魏羨才有鳥魚貪吃餌食之說。
崔東山搖搖頭,崔東山伸出併攏雙指,在空中寫了同樣十六個字。
虎卑其勢,將有擊也。狸縮其身,將有取也。
魏羨皺眉道:「大隋真要撕毀盟約,孤注一擲,難道是想對大驪取而代之?」
崔東山哈哈大笑,指了指自己。
魏羨愣了愣,拱手抱拳,「國師深謀遠慮,非常人能及。」
崔東山有些埋怨,「以後稱呼崔先生就行了,一口一個國師,總覺得你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,在占我便宜。」
魏羨感嘆道:「小小南苑,不過大驪數州之地,當初也曾有謫仙人,留下隻言片語,所以我才命南苑國方士入山尋隱、出海訪仙,可是不真正來到浩然天下一趟,仍是無法想像真正的天地之大。」
崔東山笑道:「中土神洲有位很厲害的讀書人,曾有滄海一粟與陸地芥子之嘆,以後有機會,我帶你去見見他,到時候你再作井底之蛙的感慨,就很合時宜了。」
崔東山雙手扶住椅把手,一搖一晃,椅子隨之開始「走動」,崔東山就那邊像是騎馬顛簸,顯得極其滑稽可笑。
只是魏羨這段時日與崔東山朝夕相處,早已習以為常,在對待這件事上,魏羨和於祿就要遠遠比謝謝更早適應。
這大概就是帝王、皇儲心胸。
崔東山緩緩道:「與你說過了答案,反正大隋幕後人與大驪都在比拼後手,蔡豐這類卒子的生死與否,以及蔡京神之流,投誠與否,都掀不起風浪,那麼我之所以滯留州城,不去京城書院,就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複雜。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寶瓶,茅小冬是個藏不住話的,一定會告訴他大隋這場不光彩的密謀,我這會兒一頭撞上去,肯定要被遷怒,罵我不務正業。」
「我若是與先生說那社稷大業,更不討喜,說不定連先生學生都做不成了。可事情還是要做,我總不能說先生你放心,寶瓶李槐這幫孩子,肯定沒事的,先生如今學問,愈發趨於完整,從初衷之順序,到最終目的好壞,以及期間的道路選擇,都有了大致的雛形,我那套比較冷血市儈的事功措辭,應付起來,很吃力。」
「所以還不如我躲在這邊,將功補過,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,幫忙掐斷些聯繫,再去書院認罰,大不了就是挨一頓揍,總好過讓先生落下心結,那我就完蛋了。一旦被他認定心懷不軌,神仙難救,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,都未必管用。」
魏羨思量片刻,正要說話。
已經連人帶椅子搬到了窗口那邊的崔東山,背對著魏羨,擺擺手,「你魏羨暫時沒資格評論我與先生之間的糾纏,所以多看少說。」
崔東山喃喃道:「龍泉郡郡守吳鳶,黃庭國魏禮,青鸞國柳清風,大都督韋諒,還有你魏羨,都是我……們相中的好苗子,其中又以你和韋諒起點最高,但是未來成如何,還是要靠你們自己的本事。韋諒不去說他,孤雲野鶴,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棋子,屬於大道互補,但是吳鳶和柳清風,是他精心栽培,而你和魏禮,是我選中,以後你們四人是要為我們來打擂台的。」
說得有些雲遮霧繞,魏羨默默記在心中。
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把手上,「石柔那個蠢東西,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,錦囊裡邊摺紙上的那句話,可是我的肺腑之言,情真意切,字字血淚,是一位過來人最珍貴的經驗之談。下次在書院見到,如果沒有半點長進,看我怎麼收拾她!哼,杜懋那副仙人遺蛻,不用吃喝拉撒睡,所以她才能忍著噁心,我到時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,一股腦做個幾遍!還要她知道什麼叫真男人!」
魏羨告辭離去。
崔東山一揮袖,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。
魏羨由衷佩服、敬畏此人。
佩服,在於大驪能有今日大勢,從一個盧氏王朝的藩屬小國,不到百年,就能夠有此氣象,是靠無中生有四個字。
但是這些,還不足以讓魏羨對那國師崔瀺感到敬畏,此人在打天下之時,就在為如何守江山去殫精竭慮。
魏羨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弈棋。
崔東山在魏羨離去後,一抖手腕,將桌上那壺酒駕馭到手中,小口飲酒。
跌宕起伏的遊歷途中,他見識過太多的人和事,讀過的書更多,看過的山河景色數不勝數。
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當中,曾有一位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,有一句估計誰都沒有放在心上的,卻一直讓崔瀺動容,銘記至今。
「天地賦命,生必有死。草木春秋,榮必有枯,此為天理!你們這些枉顧律法、草菅人命的練氣士,視百姓如螻蟻的山上神仙,與那妖族何異?!」
崔東山雙指捻住酒壺,癱靠著椅子,喃喃自語,嗓音細微若蚊蠅,斷斷續續:「我曾是那謫仙人,飲的是天庭神釀酒泉水,下的是白帝城間彩雲譜……我看那鐵面橫波,終不快意……身無分文,餐霞飲露,涼風大飽。張燈行酒,可敵風雨雷電之氣……先生醉醺頭搖晃,高舉空杯,問天理人心誰在先,童子莫對,垂頭而睡,但聞四壁蟲聲唧唧,與先生吧唧聲相和……先生脫衣為童子披衣,一個踉蹌,跌倒破廬內,席地而眠,鼾聲如雷,人間千秋夢……」
崔東山突然伸手撓撓臉頰,「沒啥意思,換一個,換什麼呢?嗯,有了!」
開始哼唱一支不知名鄉謠小曲兒,「一隻蛤蟆一張嘴,兩隻蛤蟆四條腿,噼里啪啦跳下水,蛤蟆不吃水,太平年,蛤蟆不吃水,太平年……」
————
京城蔡家府邸。
車馬悄無聲息間,高朋齊聚,群賢畢至。
如今在國子監任職的榜眼郎蔡豐,已算俊彥人物。
不曾想今夜,七八人當中,蔡豐不過是官職最低的一個。
禮部左侍郎郭欣,兵部右侍郎陶鷲,開國功勛之後龍牛將軍苗韌,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……
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壯官員,歲數不大。年長者如陶鷲,不過四十五歲。
蔡豐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,器宇軒昂,哪怕面對這些高官,依舊不輸氣勢。
這既是自恃才學,也跟這棟府邸的姓氏有關係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,哪怕再淪為笑柄,那也是一位庇護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嬰老神仙。
眾人或飲茶或喝酒,已經謀劃妥當,極有可能大隋未來走勢,甚至是整個寶瓶洲的未來走勢,都會在今夜這座蔡府決定。
半旬後就是皇帝陛下召開千叟宴,在這前後,都可行事!
蔡豐起身朗聲道:「苦讀聖賢書,全山河,百姓不受凌辱,保國姓,不被異邦外姓凌駕於上,我輩書生,捨身取義,正在此時!」
另外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狀元郎,猛然起身,將手中酒杯丟擲在地,摔得粉碎,沉聲道:「子無二父,臣無二君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!我大隋開國三十六將,大半皆是儒士出身!」
群情激憤,激昂慷慨。
有人振臂高呼,「誓殺文妖茅小冬!」
有人愴然落淚,手掌一次次重拍椅把手,「我大隋豈可向那蠻夷宋氏卑躬屈膝,割地求和,不戰而敗,奇恥大辱!」
眾人漸次散去。
蔡豐並沒有為誰送行,不然太過扎眼。
雖說宋善已經安排妥當,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經清理乾淨,全是這位步軍衙門副統領的心腹校尉士卒,但還是小心為妙。
蔡豐獨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廳,猶有酒香瀰漫。
蔡豐眼神炙熱。
挽狂瀾於既倒,舍我蔡豐其誰?!
苗韌和那位名為新科狀元郎章埭同乘一輛馬車離去。
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。
苗韌看著神色自若的年輕人,心中有些自嘲,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弱冠之齡的晚輩來得鎮定,不愧是被譽為宰相器格的年輕人,與那山崖書院的未來君子李長英,楠溪楚侗,再加上一個蔡豐,號稱京城四靈,是大隋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,此外還有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潘元淳在內的四魁,不過這些都是將種子弟,在最年輕的潘元淳離開書院去往邊境投軍後,四魁就都身在行伍。
這四靈四魁,總計八人,豪閥功勛之後,例如楚侗潘元淳,有四人。奮發於寒門庶族,也有四人,比如眼前章埭和李長英。
苗韌知道,被捲入此次謀劃的,僅是這些前程似錦、註定仕途順遂的年輕人,就多達三人。
因此苗韌覺得大隋所有英靈都會庇護他們大功告成。
苗韌掀開車帘子,往外看了一眼,夜色深沉,距離天亮還有很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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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去的路上,陳平安還在思量著林守一說的那件事情,可是思來想去,都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壯舉。
若說是李寶瓶和李槐心心念念,陳平安絲毫不奇怪,小嘛,
可是林守一不同,大概是出身比較敏感的緣故,從來就心思細膩,極有主見,而且志向高遠,所以在求學途中就早早涉足修行之路,陳平安並不意外。
朱斂直覺敏銳,沒有徑直返回自己客舍,而是跟隨陳平安進了屋子,輕聲問道:「有狀況?」
名義上的主僕二人,接連不斷的大戰死戰,養出了默契。
陳平安沒有對朱斂隱瞞,倒了兩碗酒後,點頭道:「茅山主告訴我,近期大隋京城有人要針對書院學子,希望借著大隋皇帝舉辦千叟宴的關鍵時期,有大驪使節參與盛會,一旦書院這邊出了問題,就可以挑起兩國民憤,繼而打破微妙平衡,說不定就要掀起邊境戰火。這兩年大隋朝野上下,對於高氏皇帝主動向眼中的蠻夷大驪俯首帖耳,本來就憋著一口邪火,從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將,到義憤填膺的士林文壇,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,只要出現一個契機,就會……」
朱斂接話道:「星火燎原,一發不可收拾,大隋將沒有回頭路可走,即便是高氏皇帝,都要被迫撕毀山盟。」
陳平安淡然道:「這些朝堂大事,求仁得仁復無怨懟,我懂,所以我本來不會管,不在其位不謀其政,跟我們行走江湖各擔生死是一樣的道理,只是牽扯到了寶瓶他們……」
陳平安一飲而盡碗中酒,不再說話。
朱斂微微訝異。
好重的殺氣。
心湖之中,激蕩起一股兇橫之氣。
朱斂欲言又止。
陳平安臉色淡然,「我知道。」
陳平安倒了一碗酒,「越是練劍,就越是被劍仙魏晉當年劈開夜幕一劍,以及左右在蛟龍溝的大殺四方所影響,我這個人,膽子小,最不敢隨心所欲,但是後來被杜懋的吞劍舟穿腹重傷,再到後來,遇到仇人李寶箴,我越來越清楚,自己的心境出了問題。甚至有可能,與我最早的時候,本命瓷破碎還有很大關係,總之很麻煩。」
朱斂擔憂道:「那少爺如何處置?這似乎涉及到心結……或者說是修道之人的心魔?」
陳平安抬起酒碗,與朱斂碰了一下,微笑道:「多讀書。」
見朱斂一臉匪夷所思,陳平安苦笑道:「不是跟你開玩笑。」
朱斂喝了口酒,搖搖頭。
這要不是玩笑,天底下還有玩笑?
陳平安輕聲道:「我在到達東華山書院之前,其實就開始有意無意,去深讀精度聖賢書,在青鸞國我為何會去看法家書籍?就在於我發現只讀儒家書籍,似乎與我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心,不是完全契合,效果不大,才在崔東山的建議下,想要將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學問,相互驗證,回頭來看,確實有些用處,等到了書院,看到了茅山主腰間戒尺,看到了上邊的刻字,我才豁然開朗,覺得路是走對了,只是先前迷迷糊糊,憑藉直覺而行,到底要去何方,其實心裡沒底,你可能不清楚,我陳平安最怕那種……」
陳平安開始醞釀措辭。
朱斂試探性道:「拔劍四顧心茫然。」
陳平安笑道:「有這麼點意思。只要給我看到了……有人站在某個遠處,或是高處,再遠再高,我都不怕。」
陳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輕輕寫字,緩緩道:「聖人有云:從心所欲,不逾矩。這就是對症之葯。」
朱斂舉著酒碗,總覺得喝也不是,不喝也不是。
陳平安大笑道:「喝酒還需要理由?走一個!」
兩人飲盡碗中酒。
陳平安覺得既然武夫歷練,生死大敵,最能裨益修為,那麼自己練氣士,以此砥礪心性,苦中作樂,當做修行的斬龍台,有可不可?
就像當初在承天國中嶽,渡船飛舟之上,朱斂向裴錢遞出一拳,給裴錢躲過。
石柔不是純粹武夫,不知道裴錢憑藉「本能」、破境躲過四境一拳,妙在何處。
朱斂也同樣因為不是修道之人,不了解地仙之流視心魔如死敵之恐怖,所以不理解陳平安所求境界,到底有多高。
喝過了酒。
朱斂開始習慣性盤算,道:「聽石柔說,上次在獅子園牆頭上,少爺差點跟師刀房那個娘們柳伯奇打起來,幾乎要拔出背後長劍,但是石柔在你身後,發現少爺哪怕只是握住了劍柄,事後手心就被灼燒受傷?事後不得不縮手入袖,以免被柳伯奇發現真相?」
陳平安點頭道:「沒辦法,半仙兵就是這麼難伺候。」
朱斂面露疑惑。
關於藕花福地與丁嬰一戰,陳平安曾經說得仔細,算是主僕二人之間的棋局復盤。
陳平安解釋道:「之前跟你講過的那把『長氣』劍,雖然品秩更高,卻被那位老大劍仙破開了絕大多數禁制,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那把劍,而老龍城苻家作為賠罪的『劍仙』,一方面他們是心存看戲,知道送了我,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內所謂的半仙兵,只是雞肋,再者也是合乎規矩的,他們幫忙打開所有禁制,意味著這把劍仙劍,就像一棟宅院,直接沒了大門鑰匙,落在我陳平安手裡,可以用,若是不小心落在別人手裡,一樣可以自由進出府邸,反而是用心叵測的舉動。」
陳平安伸手一抓,將床鋪上的那把劍仙駕馭入手,「我一直在用小煉之法,將那些秘術禁制抽絲剝繭,進展緩慢,我大概需要躋身武道七境,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,運用自如,如臂使指。如今拔出來,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,不到萬不得已,最好不要用它。」
朱斂恍然,喝了口酒,然後緩緩道:「李寶瓶,李槐,林守一,於祿,謝謝。五人都來自大驪。刺殺於祿意義不大,謝謝已經挑明身份,是盧氏遺民,雖曾是盧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,但是這個身份,就決定了謝謝分量不夠。而前三者,都來自驪珠洞天,更是齊先生昔年悉心教誨的嫡傳弟子,其中又以小寶瓶和李槐身份最佳,一個家族老祖已是大驪供奉元嬰,一個父親更是止境大宗師,任何一人出了問題,大驪都不會善罷甘休,一個是不願意,一個是不敢。」
陳平安並沒有跟朱斂提起李希聖的事情,所以朱斂將「不敢」給了父親是李二的李槐。
李希聖當年在泥瓶巷,以六境練氣士修為對峙一名先天劍胚的九境劍修,防禦得滴水不漏,完全不落下風。
之後在落魄山竹樓上畫符,字字萬鈞,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。
其實這些都不重要。
對於陳平安而言。
李寶瓶本身的安危,最重要。
陳平安又給朱斂倒了一碗酒,「怎麼感覺你跟著我,就沒有一天安穩日子?」
朱斂大口喝酒,抹了抹嘴角,笑道:「少爺你若是早些進入藕花福地,遇到最風光時候的老奴,就不會這麼說了,生生死死的,從來是彈指一揮間。」
陳平安笑道:「當時我能贏過丁嬰,也跟他一味託大有些關係,如果遇到你這麼不講究宗師風範的,估計死的會是我。」
朱斂趕緊喝完碗中酒,舔著臉伸出酒碗,「就沖少爺這句話,老奴就該多喝一碗罰酒。」
陳平安還真就給朱斂又倒了一碗酒,有些感觸,「希望你我二人,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,經常能有這般對飲的機會。」
朱斂咧嘴道:「這有何難?」
陳平安今夜酒沒少喝,已經遠超平時。
兩人分開後,陳平安去往茅小冬書齋,關於煉化本命物一事,聊得再細都不過分。
夜幕中。
陳平安一人獨行。
————
學舍熄燈前。
裴錢赧顏道:「寶瓶姐姐,我睡相不太好唉。」
李寶瓶想了想,就去將佔據一張床鋪的所抄小書山,搬去疊放在另外一座小書山上邊。
兩人躺在各自被褥里,李寶瓶直挺挺躺好,說了「睡覺」二字後,轉瞬間就熟睡過去。
裴錢小心翼翼地輾轉反側,很晚才迷糊睡去。
第二天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好似一顆粽子,給裹在了被角墊好的溫暖被褥中。裴錢轉頭一看,李寶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齊得不像話,就像刀切出來的豆腐塊,裴錢一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的隨便一鍋端,想了想,有些愧疚,便又舒舒服服睡了個回籠覺。養好精神,今天才能繼續糊弄那個獃頭獃腦的李槐,以及兩個比李槐更笨的傢伙。
至於跟李寶瓶掰手腕,裴錢覺得等自己什麼時候跟李寶瓶一般大了,再說吧,反正自己歲數小,輸給李寶瓶不丟人。
明年自己十二歲,李寶瓶十三歲,自然仍是大她一歲,裴錢可不管。明年復明年,明年何其多,挺不錯的。
李寶瓶起床後一大早就去找陳平安,客舍沒人,就飛奔去茅山主的院子。
等在門口。
茅小冬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,只要願意,就可以對書院上下洞若觀火,所以只得與陳平安說了李寶瓶等在外邊。
陳平安離開書齋,去將李寶瓶接回書齋,路上就說遊覽大隋京城一事,今天不行。
李寶瓶得知陳平安最少要在書院待個把月後,便不著急,就想著今兒再去逛些沒去過的地方,不然就先帶上裴錢,只是陳平安又建議,今天先帶著裴錢將書院逛完,夫子廳、藏書樓和飛鳥亭這些東華山名勝,都帶裴錢走走看看。李寶瓶覺得也行,不等走到書齋,就風風火火跑了,說是要陪裴錢吃早餐去。
茅小冬笑道:「既要擔心出門遇到刺殺,又不忍心讓李寶瓶失望,是不是覺得很麻煩?」
陳平安點頭道:「是很猶豫。」
茅小冬問道:「就不問問看,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閥權貴,在謀劃此事?」
陳平安搖頭,「即便是這書院,到底還是大隋國土。」
「當前要務,還是你的煉化一事。」
茅小冬擺擺手,「崔東山滿嘴噴糞,但是有句話說得還算人話,我們書院立身所在,身家性命和學問功夫,只在一個行字上。」
茅小冬站起身,緩緩而行,「佛家說放下所執,此生種種苦,便不見得苦,是一種大自由。道家追求清凈,苦難如那虛空凌渡的飛舟,早早避開人間,是一種真逍遙。唯獨我們儒家,迎難而上,世間人今生苦,不逃不避,道路之上,一本本聖賢書籍,如燈籠盞盞為人指路。
陳平安忍不住輕聲說道:「雖千萬人吾往矣。」
茅小冬停下腳步,深以為然,喟嘆道:「正是此理!」
————
不過兩個時辰,李寶瓶就帶著裴錢跑完了一趟書院,如果不是要為裴錢耐心講解,李寶瓶一個時辰就能解決。
最後李寶瓶還帶著去了東山之巔的那棵參天大樹,一前一後爬上樹枝,帶著裴錢高高眺望遠方,然後伸出手指,為裴錢講述大隋京城哪兒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,如數家珍,那份氣魄,就像……整座京城,都是她家的庭院。
裴錢偷看了一眼李寶瓶。
可以想像,一身紅裙襦或是紅棉襖的寶瓶姐姐,這些年就站在這裡,等待小師叔的場景。
兩人坐在樹枝上,李寶瓶掏出一塊紅帕巾,打開後是兩塊軟糯糕點,一人一塊啃著。
裴錢說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。
李寶瓶點頭答應,說下午有位書院之外的老夫子,名聲很大,據說口氣更大,要來書院講課,是某本儒家經典的訓詁大家,既然小師叔今天有事要忙,不用去京城逛盪,那她就想要去聽一聽那個來自遙遠南方的老夫子,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學問。
連訓詁都不知為何物的裴錢怯生生問道:「寶瓶姐姐,你聽得懂嗎?」
李寶瓶點頭又搖頭道:「我抄的書上,其實都有講,只是我有好多問題想不明白,書院先生們要麼勸我別好高騖遠,說書院里的那個李長英來問還差不多,現在便是與我說了,我也聽不懂的,可我不太理解,說都沒說,怎麼知道我聽不懂,算了,他們是夫子,我不好這麼講,這些話,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滾兒。要麼就是還有些夫子,顧左右而言他,反正都不會像齊先生那樣,次次總能給我一個答案。也不會像小師叔那樣,知道的就說,不知道的,就直白跟我講他也不懂。所以我就喜歡經常去書院外邊跑,你大概不知道,咱們這座書院啊,最早的山主,就是教我、李槐還有林守一蒙學的齊先生,他就說所有學問還是要落在一個『行』字上,行字怎麼解呢,有兩層意思,一個是行萬里路,增長見識,二個是融會貫通,以所學,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,我如今還小,就只能多跑跑。」
說起這些的時候,裴錢發現李寶瓶難得有些皺眉頭。
裴錢由衷感嘆道:「寶瓶姐姐,你想的真多哩。」
李寶瓶見裴錢竟然還沒吃完那塊糕點,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,便笑了起來,拍了拍裴錢肩膀,「小師叔想的才多。」
李寶瓶搖晃著腳丫,一本正經道:「崔東山曾經說過,總有一天,我的小師叔,會遇到他最喜歡的姑娘,我就只能在小師叔心裡排第二了,說不定將來哪天我也會遇到更喜歡的人,小師叔也要在我心裡排第二。我覺得崔東山在胡說八道,小師叔有喜歡的姑娘,我是不介意的,可我怎麼會喜歡別人多於小師叔,對吧,裴錢?」
裴錢趕緊點頭。
李寶瓶很滿意裴錢的態度,拍了拍她的肩膀,語重心長道:「以後跟著小師叔遊歷江湖,你要再接再厲,更懂事些,淘氣是可以的,但不要總淘氣,讓小師叔勞心勞力,我的小師叔,你的師父,不是天上掉下來的。小師叔也會有煩心事,有需要借酒澆愁的傷心事,所以你要懂事些,能不能做到?你看當年小師叔都不喝酒的,如今都喝上酒了,這說明你這個開山大弟子,就做的有不夠的地方,對不對?」
裴錢還是點頭,心悅誠服。
關於借給自己那銀色小葫蘆和狹刀祥符,李寶瓶說了當初師父陳平安與鍾魁所說的言語,大致意思,如出一轍。
在那一刻,裴錢才承認,李寶瓶稱呼陳平安為小師叔,是有理由的。
兩人又先後溜下了大樹。
李寶瓶要去聽那位外鄉夫子的講學,飛奔而去,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輕書院學子當中,李寶瓶無疑年紀最小,又一抹大紅色,極其扎眼。
裴錢踩著李槐三人下課的點,去了他們學舍。
三人依舊同行。
劉觀問道:「馬濂,你給說說,如果家裡有人當官的,得了聖旨,真像那裴錢說的那樣,光是擺放,就有那麼多講究?」
馬濂使勁點頭,「有些小小的出入,可大體上真是她講的那樣。」
「還有裴錢說她小時候睡的拔步床,真有那麼大,能擺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?」
馬濂還是點頭,「對啊,我姐就有一張!」
劉觀無奈道:「得嘞,還真是位天潢貴胄的公主殿下!那下次見面,咱們怎麼行禮?給她作個大揖夠不夠?總不能下跪磕頭吧?」
馬濂一臉為難道:「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過我家,可那會兒我太小,根本沒有印象了啊。」
李槐開心道:「公主殿下咋了,還不是陳平安的徒弟,沒事,見著了她,就跟我一樣,大伙兒就當是一場江湖相逢,平起平坐,拱手為禮。」
劉觀點頭道:「這個好,反正她自己都說她是江湖人,咱們也不用跌份兒。」
在門口見到了裴錢。
三人一起拱手抱拳。
裴錢一挑眉頭,抱拳還禮。
進了學舍。
裴錢很快開始給三人繪聲繪色描述一次江湖衝突。
一夥不知死活的剪徑蟊賊,從草叢兩側竄出,數十號彪形大漢,刀槍棍棒,十八般武器皆有。
為首一人,手持宣花大斧,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師父,大喝一聲,嗓門大如晴天霹靂,『此路是我開,要想從此過,留下買命財!』如果設身處地,就問你們怕不怕?!
馬濂點頭。
劉觀嘿嘿笑道道:「反正有你師父護著,山寇蟊賊而已,怕什麼。」
裴錢雙手環胸,白了一眼劉觀,「我師父就反問,如果不掏錢,又如何?你們是不知道,我師父那會兒,何等大俠風采,山風吹拂,我師父哪怕沒有挪步,就已經有了『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』的宗師風範,看那些茫茫多的匪人,簡直就是……此等小輩,土雞瓦狗,插標賣首爾!」
裴錢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,那幾本講述沙場和江湖的演義小說,果真沒白讀,這會兒就派上用場了。
劉觀急不可耐道:「你師父的厲害,我們已經聽了好多,拳法無雙,劍術無敵,既是劍仙,還是武學大宗師,我都曉得,我就想知道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了?是不是一場血腥大戰?」
裴錢瞪眼道:「你以為江湖就只有魯莽粗鄙的打打殺殺嗎?江湖人,無論綠林好漢還是梁上君子,無論修為高低,都是活生生的人!而且誰都不笨!」
劉觀挨了訓,破天荒沒有還嘴。
裴錢跳下凳子,走到一邊,「那為首大山賊就勃然大怒,提了提重達七八十斤的巨斧,惱羞成怒,問我師父,『小子,你是不是活膩歪了?!是不是不想活了?』」
裴錢小跑幾步,轉身道:「只聽我師父雲淡風輕說了一個字,想。一時間風雲變幻,群賊鼓噪不已,氣勢洶洶。」
劉觀和馬濂聽得聚精會神。
李槐嗑著瓜子。
他可是跟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,連嫁衣女鬼都對付過了,一夥小小山賊,他李槐還不放在眼裡。
裴錢再跑向前,故作臉色猙獰狀,轉身道:「只聽那廝厲色道,好小子,你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?!」
裴錢再原路跑回,「我師父又說兩字,知道。」
然後裴錢立即以手指做筆,凌空寫了個死字,轉頭對三人道:「我當時就做了這麼個動作,怎麼樣?」
馬濂眼神獃滯。
劉觀拍手叫好。
裴錢走去桌邊,先前馬濂準備好了茶水,她喝了口,潤了潤嗓子,繼續道:「那伙蟊賊氣得哇呀呀直叫,捶胸頓足,像那沙場擂鼓一般,為首那人,朝天怒吼,兩眼瞪得比銅鈴還要大了,向收下嘍啰們發號施令,『兄弟們,抄傢伙,砍死這個喜歡裝蒜的傢伙!尤其是那個腰間刀劍錯的小姑娘,莫看她年紀小,瞧著卻是老江湖,修為高深莫測,不容小覷……』」
裴錢突然停下「說書」。
原來腦袋上按住了一隻溫暖大手。
裴錢轉過頭,悻悻然而笑,「師父,你來了啊,我在跟李槐他們……」
裴錢本想老實交代自己在瞎扯。
不曾想陳平安已經笑道:「行了,李槐他們還是書院學生,你不要多講這些江湖事,以後可以的話,你們成了朋友,可以在李槐、劉觀和馬濂在負笈遊學的時候,你再跟他們結伴遊學好了,到時候再與他們三人細細道來。」
裴錢重重嗯了一聲,興高采烈。
陳平安讓李槐先和朋友吃飯,回頭去客舍找他,陳平安則帶著裴錢去找李寶瓶。
路上,陳平安小聲提醒道:「如果將來真有機會,跟李槐三人一起遊學,記住一件事,那個時候,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學修為,趟過多少深淺的江湖,一定要與他們說清楚,不可以一味吹噓自己,大包大攬,給他們誤認為所謂的江湖,不過如此,那麼就會很容易出事情,記住了嗎?」
裴錢點頭道:「記住嘞!」
陳平安正色道:「要放在心上。」
裴錢咧嘴笑道:「回頭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簡上!」
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的書院小路上,心有所感,輕聲道:「為什麼要行走江湖呢,不是只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風景,不止是練拳習武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。還要多見見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。」
「像師父我啊,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餓肚子的張山峰,看到一身俠義豪氣沖入鬼宅的徐遠霞,在破敗古寺內出現的梳水國老劍聖,那對看似可怕卻相親相愛的鬼魅精怪夫婦,老龍城的范二,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……師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慚愧,敬仰和羨慕,甚至偶爾還會有些嫉妒。」
裴錢驚訝道:「師父還會這樣?」
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,「你以為?師父也有七情六慾,也有很多的臭毛病,不喜歡不看好師父的人,從來不少。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,也不能白看了,一定要高山仰止,雖不能至,心神往之……」
裴錢腳步越走越慢。
陳平安走出十數步後,轉過頭,看到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頭,笑問道:「怎麼了?」
裴錢笑了起來,「寶瓶姐姐,說她的小師叔,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,可是我覺得,師父當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。」
陳平安微笑道:「有本事這話跟你的寶瓶姐姐說去?」
裴錢快步跑向陳平安,「我又不傻!」
先前看著師父的背影。
裴錢突然有些感傷。
徒步行走山河,漫長的遊歷途中。
他們曾經在大雨泥濘的山路官道上,見到了一大堆滾落石頭。
裴錢覺得繞過去就行了。
可是師父就會在大雨中停步,將一塊塊石頭從道路上搬開。
黑漆漆的雨幕,一襲白衣的師父,忙忙碌碌。
他們還曾在茶馬道一座經久維修的木橋旁停下,師父就傻乎乎在那邊看了半天木橋,然後一個人跑去深山,砍了大木扛回來,劈成一塊塊木板,丟了柴刀換成榔頭,叮叮咚咚,縫補橋樑。